拒绝影印的孤本

——影评评之一

刘铮

　　好的坏的电影，就像一只水晶球，映得出你的前世三生。说的难听点是照妖 镜，你高高下下的艺术品位无所遁形。“请你依次列出三部钟爱的片子”——这 绝对是上不得的当，如假包换的“三碗不过岗”。门外的爱好者当然可以讳莫如 深，职业影评人是赤手空拳，门户洞开，专栏面前坦白交代。并非我心比天高， 实在有些影评人你俯就他不起，让我数一数香港的“选手”，一心撑杆跳的不在 此列：迈克、陈辉扬、林奕华、李志超、庞奴。一定是迈克排第一，相信后面四 位不会提出异议。

　　我不懂为什么迈克的文字在某些人看来不算影评。这些自愿的刽子手，想把 影评中最后那点儿人气斩尽杀绝。他们手里一把刀，见什么砍什么，小津安二郎 面目全非，奇士劳斯基血肉模糊。我庆幸还有迈克，四两拨千斤，替我们的生活 救下电影这位编外女神。

　　电影是不是艺术，其实无所谓。电影是迈克的生活，是粮食和水。三藩、巴 黎、香港，他随处饥餐渴饮。一不小心就绊到虚构里。在慕尼黑看电影节，一个 美国教授神神秘秘地透露，他住的小旅店楼下的酒吧是法斯宾德从前流连的地方。 巴黎的小津安二郎回顾展上，见到阿伦·雷乃静静坐在观众席。波兰斯基拍《海 盗》的贼船还泊在康城的海滩边。没完没了的电影与生活互动，生活因了电影举 手投足全是戏剧性，电影则成为生活后面遥遥的远景，人来人往，远处永远青山 翠谷。

　　《MONTY：二十年祭》，翻到蒙哥马利·克利夫特的忌辰，迈克说：“没有什 么人牢牢记住这些年罢，影迷终究只是影迷，非亲非故。”迈克真好象跟电影沾 亲带故。莫怪我们自己眼拙笔钝，心粗如钢筋，实在是他戏假情真，足以笑傲江 湖。迈克替香港电影节选片，挑中票房毒药的《十诫》。“恨不得可以免费放映 《第一诫》，好吸引多些人来看，我相信只要看了一部，定会马上着迷，每天依 时依候看齐十部。”一厢情愿，天真的自说自话，我恨不得插草标卖自己，买他 一打票。打赌读过迈克的人不敢在妄称自己是影迷，至少我自己这么多年的电影 是白看了，带眼睛去带眼睛归，不用心未动情。迈克把每一寸菲林也体贴过了， 一剪辑自然悲欣抵死。他看出《十诫》里面人物的流转交织：“《第四诫》两父 女在电梯里纠缠不清，停在其中一层，进来的是《第二诫》被逼操生杀权的医生， 而下到地窖，却见《第五诫》的计程车司机。《第六诫》大门一开，《第九诫》 男主角抬着脚踏车出来——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婚姻生活亮着红灯，只当是个 勤于运动的人。《第三诫》出门的是《第一诫》丧子的教授。终究是个理性的人， 再悲痛欲绝也活下来——也是没有办法。《第八诫》课堂上女学生讲述的故事， 分明是《第二诫》。”好长的一段文字，好长的一段情丝。到底意难平。

　　不要看低迈克是多愁善感的文艺仔，他是绝不甘心自当检查官的大胆汉。一 部《假性经》，真的能说的也说，不能说的也说。好在警句满天飞，只是非诚勿 试，怕你的伦理道德不堪。“《本命年》通篇描写性的压抑，在中国电影史上绝 无仅有。”“如果《赤裸探戈》不是一部以娱乐普罗大众为目标的三级艳情片， 她的遭遇或者会好些，起码不至于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就算没有其他个案对 比，《不羁的天空》也是一颗珍珠，背后乱七八糟的鱼目，更衬出它的宝贵。” 我没说迈克的话是珍珠，读者大可存疑，不必照单全收。在同一时期，迈克左手 写荤腥的《假性经》，右手写清淡的《影印本》，这才让人瞠乎其目！

　　我的那册《影印本》没有衬封上注明的15幅插图，倒有8面空白的纸。委实 是从铜锣湾书商手中救出的孤本。老板本来执意把这剩下最后一本的残书退回书 局，好说歹说才卖给受我重托的朋友。电子钟闪到二十世纪末尚有这种事发生， 可见江湖长在，传奇不死。8面空白尤其惹人遐想，文字是情波恨浪，空白处依 然听得出断流的水声。 98/12/18